1973年,我少年记忆中的经衢山 、嵊泗通往上海的一条客轮:801轮 这是船靠定海码头的情景。
1975年,又买条载客六七百人的3000吨级“815”轮,直开上海,来回一趟,二天一班。这是船离开码头驶往上海
每当隔日下午5点,815轮汽笛鸣响,几百个舟山人就去上海了。隔日早晨7点,又有几百个舟山人乘同一条轮船回到定海,舟山人称“三日两头班”。815靠码头后,从鱼贯而出人群中,你立马能分辨出哪是上海人,哪是舟山人。上海人衣服整洁,头发亮丽,肤色晰白。女的嗲来嗲气,男的开口哪能哪能,自视很高的样子。而舟山人不同了,下船时头微垂,直奔浮桥出口,恍如从船舱里被赶出来。
我的少年几乎是在码头上度过的。每天看见轮船靠过来,驶出去。知道每一条客轮开往大陆的目的地、开船和到船的准确时间,其中印象最深也是最大的一艘客轮,就是815轮。那是艘开往上海的大轮船。整个少年时代,上海是神往的地方。虽然知道在轮船上睡一夜,醒来就到了上海,但没有上海亲戚,上海依旧如纽约那样遥远。
815轮就是我能触摸到的上海。无数次在带有上海气味的客舱上串行,下船依旧落到海岛上,这对从未踏上过大陆的孩子来说,是残酷的。815轮,多少次目睹它慢慢地离开码头,俨然是一座移动的上海城堡,是《战上海》中的一个场景,是《霓虹灯下哨兵》中南京路上灯红酒绿的一部分。每当傍晚时分,815轮的白色身躯在西边的竹山门水道消失,定海港就空了,码头就没什么意思了。
许多年后的一个灰白色清晨,走上十六铺码头,第一次在寒风冽冽中触摸到真实的上海,映入眼帘的是在图片中早已熟悉的外滩。那些象征上海高深莫测的欧式大楼,恐怕一生都不会跨入。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几乎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只有弄堂里的早餐桌摊有些热气。我喝了豆浆,塞了两个包子,办事的地方门还没开,无处可去。寒风吹来,竟也无处可避。
等到太阳升起,这个梦想的地方让来自乡岙的年轻人有了些盼头。花半小时办完了事,然后串走在这座朝思暮想的大城市中。
对舟山人来说,除了自夸海鲜味道外,其他一切都是外面的好,外面就是上海。穿的衣服要上海,用的家什要上海,吃的奶糖也要上海。那时节,义乌市场还没出生,上海近,舟山以有上海货自大,上海货比时下多得多。 特别在嵊泗,进出大陆的第一站和最后一站都要从上海过,除了鱼货,几乎所有用品食品全是上海货。舟山人借着上海的光,穿的用的也都沾染着时尚之风。因此,去上海,往往成为舟山人一种随意而引以为豪的说辞。
这是1976年从定海到上海的五等仓(也就是睡在船底的统铺票)船票,票价4.20元
后来船票慢慢涨了,从8元、26元,一直涨到九十多元,在海峡渡轮开通后,最终于2005年停航
在买什么几乎都要用票的年代,唯有一种票后门开得最广泛,那就是上海船票。这是最让人急也让人烦的票,即使一票难求,极端紧张,也要锲而不舍的获取。那是去上海的唯一通道,是舟山民间白领经常挂在嘴边的需求。
恰逢你在航运局客运中心上班,求票者会络绎不绝,你就是舟山最吃香的人了。不要说是你,如果我认识你,我也是人物了,请托者也会像走马灯一样。我父亲在码头装卸工区当工人,虽然与客运中心同属一个系统,但毫不擦边,也经常有人来托我弄上海船票,我又去托父亲,父亲再去托关系,关系人再托窗口卖票的人。多年后我因定海老城被毁事件与蓝理总府大院主人蓝如勇相遇,说起当年他任客运中心主任的风光时代。我说你当年独霸舟山船票,比当年的市长吃香多了,任何人都要拍你马屁。他哈哈大笑,说市长一句话管你一生,他一票只送你一程。
当然,托票的人大都要显示点不卑微的味道,都是要买3等、4等舱票。4等舱最最紧张,那是8个人的铺位,旅客间能形成小气氛。进舱上铺,前后聊上几句,其乐融融。
五等是统舱,在甲板下层,有点差。当然,最差的是统铺,睡底舱,只有一张席子,没有铺架,就像火车的站票。早年我有个小沙机械厂的朋友,经常与厂长傅国定一起跑采购。他说傅厂长出差很节约,经常买五等舱,有时事急买不到了,也只好睡统铺。
他说统铺虽然差,但故事多。他经常会告诉我在815轮上艳遇。有一次他睡在统铺上,一侧是傅厂长,另一侧是一个上海小娘。他故意去搭讪,大兴发发,说得小娘一愣愣,神往无比。他见着有些火候了,试探性的碰着小娘的手。见小娘没吭声也没动作,索性握住不放。半夜就滚到小娘身上了。他居然睡了上海小娘,这让我惊奇又开眼。
不仅统铺像打地铺的集体宿舍,其实三等二等舱也不分性别,有时一间就男女两人,正派的人会弄得非常尴尬。三等舱是四个人的房间。三等以上的舱票一般是单位能报销的人物所托,大都是小领导或公司经理级的人物进驻。有时家庭条件稍好或重量级采购员也能睡三等舱。二等舱价格相当于二张四等舱票,一般人不会去买,享受的人是处级以上干部,是按级别可以报销的人。
1986年,又买了条快要报废的5000吨级外国邮轮,经改装后,取名叫“南湖”号
听母亲说,我读小学时没有直达上海的船,要搭温州到上海的“工农兵”号,定海只是中途停靠站,三天一班。后来有了条“801”轮专跑上海,但还要绕道去衢山、嵊泗转一转。到1975年,才买了能载客六七百人3000吨级的“815”轮,直开上海,来回一趟,二天一班。
1986年,航运公司从广州又买了条快要报废的5000吨级外国邮轮,经改装后,取名叫“南湖”号。为何不取定海号或舟山号,叫南湖?决策者是想把这条船看作是一条党的红船。但我想,“湖”与“海”联起来,意味旅客来自五湖四海,才更好。虽然“南湖”号是条废客轮,但宽宽的船身,有咖啡屋,录像放映室,甚至还有小型舞厅,毕竟曾是供有钱人享用的邮轮,舟山人当宝货买来,无论从外形还是客舱,还是有点豪华影子。
南湖轮档次大大提升,载客也比815轮多出近一倍。但每天还是超负荷运行,船舱内、甲板上到处是人,岱山人、沈家门人都到定海乘‘南湖’轮到上海,船票也更难买了,一般都要托关系才能买到。
九十年代“南湖轮”又改了“大红鹰”,不久定海合源酒厂为它的的“紫竹林”啤酒做广告,出价80万买了冠名权,取名叫“紫竹林”。舟山步入新世纪后,随着宁波至上海高速公路开通,上海十六铺码头迁到吴淞,乘坐轮船去上海的旅客顿减,很多时候载客量不到一半。2005年,客运码头终结长途航运,改作“南顺”车运公司,又叫旅游集散中心。
在码头工作的人员,经常会托船员带些上海货 ,这是815靠码头的场景,这些人握着红旗,像是迎接哪位贵人莅临舟山
舟山航运大楼,是定海港是有气魄的大楼,当年的地标性建筑。这是装运番薯支援大陆的场景
在码头工作的父亲爱喝酒,经常会托船员带些上海货。最常带的是上海啤酒,有一种叫上海黑啤的,听起来就很高级。有时下酒的料也从上海带,当时买肉凭肉票,父亲会叫人从上海带个猪头来,猪头肉比猪条肉便宜一半。我经常跑到轮船上,处处可以感染上海的氛围,小卖部有上海交通图,更不用说卖的全是上海食品。
什么时候第一次去上海已记不清了,那是工作了很多年以后。反正一晚睡不着,凌晨船到吴淞口时,就跑出舱外看夜景。船在黄浦江缓慢行驶,两岸灯火通明,第一次看到江上停着这么多,这么大的船,十分惊讶。样板戏《海港》里的党支部书记方海珍批评青年韩小强有资产阶级思想时,小韩犟着嘴说:我还要周游世界呢。看看满世界的外国货轮,韩小强顶过去的这句话就十分受用。815,南湖,紫竹林们与它们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大巫了,乘着那些踏海如履平地的万吨轮,就像那个年轻人说的那样,乘风破浪,飘扬过海,游遍世界......那该多好。
文革武斗激烈时候,老保包围定海,造反派携家带儿纷纷逃往大陆。我也希望父亲带我坐大轮船去大陆,可那时都是去宁波避难,很少有往上海。舟山人总感到与宁波口音更近,关系更亲,虽然向往上海,但真正想投靠的还是宁波。
不过,向往上海之心不会泯灭,时髦以上海标准,打扮必跟上海人,还经常标榜“我有个阿姨在上海”“小时光我被上海外婆带过“我到上海去”“我刚从上海回来”为自豪。但人们还是认为上海人精明、会盘算、能说会道、天文地理唐诗宋词头头是道。口中还经常对舟山人称乡岙人。这让舟山人很不爽,有一句讥讽的话是“上海人唐诗三百首,阿拉查水双脱手(查水=撒尿)”。因此,舟山人不会过分亲近有点油头刮脑的上海人。问题是,舟山人虽然像国人一样难看上海人,但又有点离不开上海人。
从鱼贯而出人群中,你立马能分辨出哪是上海人,哪是舟山人
在我看来,全国人民讨厌的其实不是上海人缺点,上海人来舟山做客,都会带来些礼品,大白兔、香肠、面油盒是随身带的小礼物,如果送你件衣服、围巾什么的,那是大礼,一般是作为回礼赠送的,这也是上海人送李报桃的传统,如果你对上海人做什么好事,上海人都不会忘记,有机会总会回礼给你,这是我对上海人成为全国最遵守游戏规则的印象。与上海人打交道,只要签了合同,你放心做生意好了。大都市就有国际范。
我想,上海人的精明与算计不应该作为贬义词使用,这种习惯上海人不独自己享用,也会施于别人。比如在上海乘公交车问路,上海人总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可以在某一站下车。如果你去的地方在两站之间,就会告诉你在前一站下比较好,走几步不远,前一站只要5分够了,不必要去花一角钱。很让你感动,这样的热情在北京天津根本不可能。而舟山人到了上海,上海人听你口音也误以为你是宁波人,虽然会居高临下的叫你小宁波,但也使来自海岛的舟山人有一种亲切感,也因为靠上了宁波有一种小自豪。
舟山人最依赖上海什么?到上海看病去!生命要紧关头,足见舟山人对上海的伟大信任,那也是上海人对舟山最大的贡献。今天依然。
曾是多么熟悉的定海码头,舟山本岛通往大陆的最大的码头
现在,定海客运码头连接大陆的客轮,在鸭蛋山渡轮开通后不久,去宁波的601停航;高速公路铺到宁波北轮港后不久,直达上海的“紫竹林”号也停航了;东海大桥、杭州湾大桥建成后,舟山到上海的客轮全部下课;直到舟山连岛大桥通车,鸭蛋山渡口上当年应接不暇的渡轮也身影稀稀。随着一次次与大陆快速接近的通道打开,舟山变成了车轮直通上海的半岛,失去了海上客轮交通。
随着2005年最后一班上海客轮消失,定海港客运码头也变了汽车站与夜排档,只留下几艘小客轮通往小岛。然而,舟山新区的设立,让小岛的命运岌岌可危,群岛要成为一个个储运、中转、加工场地和现代海洋产业基地,这些小岛也都将成为堆放大宗商品的物流岛。六横的凉潭岛就是一例,山头全部削平,绿色皆被铲除,换来的是全国最大的铁矿石码头,那些原来设乡的鼠浪岛、鱼山岛……皆可能是这样的命运。
舟山长途航运客轮的消失,使这座被海水围绕的城市进一步与水分离,这意味着舟山一种人文情怀的失落。我们的城市发展总是让人与土地、人与自然日渐剥离和隔裂,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必然是对这一代价的偿还,和平与安宁,人文之善,与大自然的融洽与贴近,永远是人类文明所努力企及的至善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