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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海(初稿一)

次阅读 2019-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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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进生怎么也想不到,在大上海能够碰到一个与琪琪这样相像的女子。

那是方进生第一次进百乐门大舞厅,远在天津的父母又来电话了,催了好几次让方进生回老家把与琪琪的婚事给办了。方进生心里很不是滋味,从他支身来到上海创业这几年,和琪琪的联络早在不知不觉中断了,倒不是因为两人都没有了感情,只是方进生一心埋头于皮革厂的生意,而琪琪又是绝对的“大家闺秀”型女子,对家里人,对方进生从来都说一不二。琪琪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骨牌麻将都不搓。两人就这样各忙各的生活,方进生也渐渐的把订婚之后的事给暂时抛在了脑后。方进生一心想奋斗出一番自己的事业,好西装领带“衣锦还乡”,当然,他现在出门也照样西装领带革履,可是那与理想中的还有相当大差距,来上海三年他依旧只是皮革厂的一个小员工,那一套稍微有些气派的洋装还是单位发放的“先进个人”的福利。方进生眼看着自己在慢慢的熬出头来,偏这时候父母又催着回去成家立业,难免心中很不适意。这一晚方进生喝了一小瓶白酒,趁着微微上来的酒劲就来了百乐门舞厅。

大上海的夜晚从来都是灯红酒绿,霓虹闪烁。这里的十条街少说也有九条街是彻夜不眠的,其实酒吧才是大上海的代表性元素,随便打个车,拐个弯,都能撞见一家。到了晚上霓虹灯亮起来了,各种吉他,架子鼓,爵士乐的声音交错回响在你的耳旁,初来的人只会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头晕目眩,难以接受那一类夸张的“享受”,而上海人或者久居上海的人不一样,那是他们所定义的“摩登”。所以,在晚上出来的多的是穿着时髦的年轻人,那些寻求安静的就“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不过,你要是认为上海的一切都是极具现代化摩登气息的那也不对,这里也有像姑苏那样安逸的弄堂小巷,有身着民国风的旗袍的女人踢着高跟鞋嗒嗒的走在青石板上,手里还挎着一个蓝印花布的小包,这走过的香气是现代的脂粉香,可那一身装束却堪称绝对的古典,所以上海女人也真是矛盾与复杂的统一体,然而“风华绝代”这四个字又唯上海女人绝配,要是再听到一句嗲嗲的“啊哟,侬真个好个”真是令人酥掉了。

方进生平常很少来这种地方,主要是他认为来这儿都是奢侈的享受,光一杯普通的威士忌都要将近一个大洋,更不用说其他的消费了,可是方进生又并不反对日常生活中偶尔的奢侈,只要手里头不紧,哪怕他一个人也饶有兴致的往舞厅跑。百乐门里面人头攒动,领带打的笔挺的青年带着各自的舞伴在这里纵情欢乐,方进生找了一个偏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只要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开始将自己淹没在灯光,音乐,踢踏声,笑声,交谈声的交错中。男女的笑声,和谐的舞步,让方进生想起了琪琪,威士忌很快就喝完了,方进生摸了摸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盒已经开封的香烟开始一根一根的抽了起来。方进生开始有点后悔了,其实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嫉妒,想到自己也算去过大上海的好几个舞厅了,可每一次都是形单影只,光有看着人家成双成对的份,不禁哀从中来。可是他想,就算琪琪在自己身边,让她浓妆艳抹,换上大红色的舞鞋,深V领的礼服,像大上海的姑娘一样,她也做不到吧,方进生自己也想象不出。

四周的灯光突然暗了一圈,聚光灯集中到舞台的中央,短时间全场就静了下来。爵士乐,各种音乐在几秒钟的停顿之后瞬间换成“夜上海”的旋律响起。方进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全场便爆发出了雷鸣般掌声。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

方进生第一眼就惊呆了,是,琪琪?

音乐响起,歌声响起,舞蹈又跳起。

“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那舞台中央的女子令方进生有点恍惚,高挑的鼻梁,皙白的皮肤,和着那温婉奇美的嗓音令方进生觉得同琪琪简直如出一辙。若不是那一双含情的明眸极尽挑逗的神韵,方进生差点就辨别不出来了。刚才还想象不出琪琪打扮成上海女人的模样,这一刻仿佛就真人版再现眼前。方进生又要了一杯威士忌,只一个劲儿的盯着舞台中央看,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 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这柔媚的歌声,笑如春风般的美人确实令方进生的心灵都随着转动了,此时他真恨自己怎么就挑了这个偏僻的角落。

方进生突然感到自己右肩上被重重的拍了一下,回过头去一看,竟在这儿碰上了自己的好友林昭洋。

“哈哈,进生,没想到你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啊?”

“嗬,真是巧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捧我同学的场嘛!”林昭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随手也要了一杯威士忌,两人碰杯。

“捧场?”方进生抬头望了一眼林昭洋。

“诺,舞台上的,唱《夜上海》的,是我大学同学。”林昭洋笑着指了指舞台中央。

方进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惊喜,愣了一会,“昭洋,你别蒙我,怎么从没听起你还有朋友在这地方工作的?”

“嗨,什么在这工作。这百乐门大舞厅就是她爸开的,我们同学经常来,你看,这儿多的都是青年男女吧,都熟客了,不知道你来,下次酒水给你优惠价,哈哈。”

方进生这才又好好地注意了一下周围的男女,确实是个个风华正茂,二十六七,打扮的虽然摩登却也未脱学生的稚气,此时他突然觉得在这环境中自己被衬托的煞是突兀了,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像快是五十左右的心态,那一身他自认为最气派的洋装在这里又显得黯淡无光了。

“她叫什么名字?”方进生问。

“谁?噢····她啊,赛圆圆,我们班的一枝花。”林昭洋又喝了一口酒,笑眯眯地望着舞台上的赛圆圆,“下次聚会约出来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夜上海》循环放了几遍,听的人百听不厌。方进生和林昭洋说了好一会话,直到最后歌声在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如梦初醒

如梦初醒···”

中结束,方进生看了看表,凌晨一点。

“得,昭洋,记得下次一定要约出来聚聚啊,我请客。”方进生说着便站了起来,林昭洋会意的将其送到门口,来了句上海话:“好个,好个,侬勿要客气。”

百乐门外几个拉车的都靠着黄包车在打盹,方进生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向不远处喊了一声“黄包车。”

一个中年男子瞬间醒来拉着车就到方进生跟前。

“南汇路227弄9号”

黄包车在大上海撩人的夜色中飞奔,这个城市的夜晚一向是热闹,喧腾,紧张,急促的。说上海整个城,整个城中的人都彻夜不眠,多是因为看到了灯红酒绿下不愿意早点归家的人,其实别人又哪里知道,这里面又有多少想早点归家却又无奈不能够早点归家的人。

“赛圆圆,赛圆圆···”方进生的心里竟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欢喜,以致于黄包车到了家门口停了下来方进生都没意识到,车夫不得已又提醒了一遍:“先生,先生,到了。”

方进生付了车钱,口袋里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二十多块钱了。

方进生哼起了《夜上海》:“酒不醉人人自醉···如梦初醒,如梦初醒···”有点跑调。这一晚的上海就伴随着《夜上海》进入了夜的最后一章。

南汇路227弄是个小吃一条街,方进生住在这里觉得什么都好,唯独一个清晨令他烦恼不堪。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楼下就开始响起“叮铃铃”的自行车声,舀水声,开门声···方进生每次还在做梦的时候就要被迫清醒到现实中来,仿佛这里的早晨比其他地方要来的更早一些,作为同是谋生活的普通小众来说,方进生也能理解这些讨生活的人,更何况如果没有他们,自己的口腹之欲也无法满足。可是当每次被吵醒的方进生躺在床上渡过了二十分钟的适应期与磨合期,又有了昏昏欲睡的意思的时候,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的闹腾了起来,真香啊!海棠糕的香味,小杨生煎的香味,糯米糖藕的香味,锅贴豆浆的香味,三丁面的香味···总之所有令人垂涎的香味就像洪水泛滥一样冲过来,关了窗关了门也挡不住。方进生就是这样每天都与喧闹,与诱惑做着斗争,最后的结果自然可想而知,方进生就烦恼这个早晨,真是困啦,可是方进生一点也没有想搬家的意思,其中当然有上海地区的房价一个比一个贵的主导因素。

林昭洋真是个办事利落,说话算话的人。这一天方进生刚被楼下的“交响乐”吵醒,一早就接到林昭洋的电话

“进生,今天是礼拜天,你没什么安排的话出来钓鱼怎么样?”

“钓鱼?钓鱼有啥劲道?”方进生也这么偶尔跟林昭洋来一句上海话。

“给你约了赛圆圆和几个同学认识一下。”

方进生一下子精神了,“啊,行行行,说好的我做东请客,咱们中午聚一顿。”挂了电话方进生就开始洗漱,楼下的各种声音在今天听来突然变得那么悦耳和谐了,方进生又哼起了“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夜生活如梦初醒,如梦初醒···”为此他还特地去了趟理发店,只可惜他忘记了理发店要到9点才开门,而现在距9点还有整整两个小时,方进生就是这么在理发店门前傻等了俩小时。

午饭定在风波庄。林昭洋同两位女士一行三人说笑着便到了跟前,方进生已是久候,一眼认出其中穿着宝蓝色白底碎花短旗袍的正是那天的赛圆圆。这才让方进生第一次看清楚赛圆圆,跟琪琪真是八分像啊,另外两分的区别大概就在气质,在教育背景,在家庭环境上了。

另外一个也是林昭洋的同学,叫陶蓉,大气秀丽,更毫不生分的主动向方进生伸出了手:“你好,我叫陶蓉。”

待互相介绍完毕一一入座,方进生问两位女士要点些什么。

赛圆圆一笑,“方先生,让你请客真是不好意思,你是主我们是客,还是你点吧,我可不挑食。”

陶蓉也附和道:“方先生,阿拉也勿挑食个。”

方进生和在场的林昭洋都被逗笑了,

“两位小姐是要为难死我们进生了”林昭洋应道。

“陶小姐赛小姐,勿要客气,叫我进生就好了。女士优先嘛,尽管点。”

“进生太客气了,真的“尽管点?”阿拉尽管点了侬勿要心疼哦。”陶蓉紧着就接了方进生的话。

“哪里的话,陶小姐尽管点”

赛圆圆一把抢过陶蓉手里的菜单,“方先生不要信她的话,就属她算计最多,下次让你买单我们也来个尽管点?”赛圆圆戳了陶蓉的脑袋一下。

“不要紧,不要紧,赛小姐叫我进生就好。”

赛圆圆只浏览了一遍手里的菜单,合上后便随叫了“口水鱼,手撕包菜,脆皮豆腐,木桶羊肉···”等几个做的比较地道的菜。

“听昭洋说赛小姐极其热爱音乐艺术,今日得以一见,真是幸会!”

“进生过奖了,大家既已都是朋友,都直接唤名字即可。进生也喜欢艺术?”

“瞻仰···瞻仰而已。哈哈,我哪里能跟艺术搭上边来?”

“不知进生现在从事什么行业?”

“说来惭愧,学了几年的中文竟最后都荒废了,如今也还在皮革厂某个小职位。”

说话间菜早已经上齐,“在上海工作的压力都大,听昭洋说了进生已经很不错了,还年轻,有的是机会。”陶蓉道。

林昭洋招呼几人别光顾着讲话,赶紧动起筷子来。

方进生总以为有钱人家的子弟不易近人,却没想到和赛圆圆以及陶蓉竟这样“自来熟”,要不是林昭洋这个好兄弟,方进生真是不知道大上海还能有这样高贵有才华的女子,除了音乐细胞极其发达,一曲《夜上海》早已让方进生领略过了之外,赛圆圆还真堪称“诗词曲赋”样样精通的才女,方进生也是学中文的,跟赛圆圆一谈,就可恨自己当年的中文没往死里学了。

一顿饭的功夫,方进生在林昭洋的牵线下就与陶蓉,赛圆圆混熟了。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真是说变就变。四人刚走出风波庄的门,上海的天就阴了下来,紧接着从隐隐约约到雷声滚滚,没几分钟的时间一场倾盆大雨就挂了下来。

“看来今朝个钓鱼是钓不成了。”四人都停在了门口,互相苦笑着望了望,没一个带伞。

“叫黄包车吧”林昭洋向不远处停在屋檐下避雨的车夫招手。

来了二辆黄包车。大雨中车夫不断地用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着不断挂下水来的脸庞。

四人商议终于决定改日再约,陶蓉和林昭洋住的很近,就在一条路上,而方进生所住的南汇路刚好是去赛圆圆家的必经之路。于是陶蓉和林昭洋一辆车,方进生和赛圆圆一辆车。车夫将油布面,竹片架的棚罩拉了下来之后,像上了发条一样在大雨中疯也似的跑了起来,那速度令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赛圆圆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一下,“啊哟,吓死我了。”

方进生一把扶住赛圆圆,“圆圆没事伐。”

赛圆圆低头看了一眼方进生扶着她右臂的手,赛圆圆的旗袍是短袖,裸漏在外面的霜雪般的皓腕明显感到了方进生手掌的一丝粗糙。赛圆圆的脸感到有一丝火辣,方进生意识到了赶紧将手缩了回去。两个人一路上没有多说一句话。

车夫在雨中跑的整个人都湿透了,前方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每一滴雨从天上砸下来都是一个大坑,溅出无数的小水花。快到南汇路了,赛圆圆道:“进生住在南汇路227弄?”

“是,227弄9号。”

“是嘛,小吃一条街。我最喜欢个。”

“那真是巧了,我楼下就是最繁华的小吃一条街,不知道圆圆喜欢,下次一定要来啊,进生请客。”

“进生真是客气个”圆圆笑。

“圆圆真是客气个”进生笑。

车夫放下方进生的时候雨已经小了不少,方进生向口袋里掏钱,却发现今天吃饭找下来几个零钱压根不够付车费了,赛圆圆早已拦下进生道:“黄包车还没到站,哪里就用得着进生付钱了呢。”说着便让车夫拉着赶紧走了,进生只能远远地喊了一句:“一定来啊,进生请客。”

这一天后,方进生开始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当年学中文时的课本来,曲谱看不懂,音乐细胞没有,至少方进生还能知道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之类的句子,也算与赛圆圆能有些共同语言。

方进生这人要执着起来,那劲儿跟耕了十年犁的老黄牛一样,又梗又二。方进生决定给自己重新来一次“文学的熏陶”,从《诗经》开始到古诗十九首,从唐诗宋词到小说散文。总之,赛圆圆提过的方进生都可了劲儿的去学。林昭洋来的这几日,方进生都处于“闭门读书”的状态,困恼方进生这么久以来的噪音成了他欣然接受的乐音,只要楼下的“闹钟”一响,方进生都雷打不动的起来背《诗经》:“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姝·····”

方进生这样的状态仿佛像回到了二十岁的小伙,身上被生活所压榨出来的的木讷,古板,了无生气全没了,反而倒增添了几分痴傻和呆萌。其实促使方进生坚决进行这场“文学熏陶”的因素还有一点,是方进生不太愿意拿出来说的:

那一天在风波庄赛圆圆听说方进生是中文系出身,便随口聊了几句有关文学的话题。其中赛圆圆无心的一提“建安七子”是哪七位,方进生竟然答不上来了。而一旁心直口快的陶蓉接了一句:“进生还是中文系呢。”让方进生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天中午林昭洋拿了一整瓶上好的威士忌来找进生。

进生埋头在桌子旁,也不知在看什么书。

“昭洋,你买这么好的酒做啥?”

林昭洋一把夺过进生手里的书,瞅了一眼,学着古人读书时摇头晃脑的样子:“还在“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方进生又一把夺了回来,“你取笑我做啥?”

林昭洋忍不住笑了,“进生,我现在只想吟诵泰戈尔的一首诗:啊,不在你的面前,我的心就不必知道什么是安逸和休息,我的工作变成了无边的劳役,海中的,无尽的劳役····”林昭洋特意把自己加出来的那个“啊”字拖了长长的尾音。

方进生不理他。

“进生,诺,圆圆叫我送来的酒你不要,那我就替你收下了。”

方进生听完这句话猛地抬头,“圆圆送的酒?”

“那天回去后圆圆说让你破费太多怪不好意思的,让我给你捎一瓶百乐门的威士忌来,说进生下次常去百乐门,按同学价优惠免费。”

方进生一听心里就乐了,推了林昭洋一把,“你不早说!”

六月份转眼就过了。

上海今年的夏日酷热难耐。方进生在凉席上简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这午觉是没法睡了,方进生想走到街上去买几个冰镇西瓜。撩开窗布,毒辣辣的阳光像剑一样刺进竹帘,方进生朝楼下望去,小吃摊点寥寥无几。

坐也是热,躺也是热。方进生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盯着烈日出去了。弄堂四围静悄悄的。修皮鞋的青年鞋匠闭着眼睛躺在一把躺椅里,旁边一架落地风扇呼啦啦不停的转动,可那汗还是顺着小鞋匠的额头挂了下来,直流到背心。几只黄狗吐着舌头寻了一块树荫趴下,见了方进生只懒懒地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空气里闷闷的,没有一丁点风。午后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太阳晒蔫了,只有满树的知了聒噪的叫着,反而显得整个弄堂越发安静。

方进生提了两个西瓜就往回走,此时他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浑身上下都觉得不适意。方进生突然想起自上回一别之后很久都没有见到赛圆圆了,这竟然成了方进生心里的一桩心事。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之后他也不知怎的自己的两条腿就不自觉的又往反方向走了。“反正圆圆家也不远,在家也呆不住,干脆就带着西瓜去看望一下吧”方进生心里这么想着。

赛圆圆家明显是气派的,一座中国式别墅设计的颇有欧洲风格,房子外围是乳白色的,透过铁栅栏的大门向里望一眼就看见了一座植满花花草草的园子。在那个年代的大上海,这样的别墅还并不多见。

方进生走近门口,先喘了口气,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然后才去按门铃。三下、四下···方进生在烈日下按了几遍,久久都不见动静。赛圆圆不在家!方进生一颗满是希望的心瞬间落空,他多希望在他转身的时候有人叫住他啊,终究还是悻悻而归。

方进生已经很久没有去百乐门了。这阵子皮革厂的工作也很忙,加上天气又热,方进生哪儿也不想去,整个人都觉得慵懒疲惫。这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林昭洋想一起喝点酒,没想到才些许时候没见,林昭洋也被公司派出去出差了!方进生一个人百无聊赖,翻了书又合上,合了又翻,想想自己到如今依然没什么成绩,口袋里的钱总是花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方进生索性就把手边的书一丢。

喝了两瓶冰啤,硬是头一次早早地倒床去睡了。

风扇一夜无停歇。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上海迎来的一股戏剧热。这阵子各大舞台各大剧院都聚集了不少特地前来看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一晚都演,每一场似乎都是热度不减。

方进生看到了满大街都是“秋海棠”的海报。

“秋海棠?”方进生没听说过,是梨园的新秀吧?看着海报上俊俏的面容,顶多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方进生想,“这样一个姑娘能有如此大的魅力把这股“梨园风”都吹到了大上海,不简单。”抱着好奇的心态,方进生决定今晚倒一定要去见识见识。

林昭洋出差一个礼拜就回来了,方进生决定约上林昭洋。对方如己所料,很爽快的一口就应下。两人约好晚饭后上海戏剧院的门口见。

戏是7点才开始的,提前一个小时在剧院门口已挤满了观众。方进生穿了一件绿色的短袖,整个人不仅显得年轻了不少,而且在人群里还煞是显眼。不多久他一眼望见了正赶来的林昭洋,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林昭洋旁边还带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正是赛圆圆。

“进生可不够意思啊,有好戏看也不叫我。”赛圆圆故意调侃方进生。

方进生见着眼前一身红色旗袍,越发凸显身材丰满的赛圆圆,挠了挠头倒显得有点尴尬:“没,没,我想着圆圆不一定爱看戏呢!”

“不来看戏也可以来看热闹啊”赛圆圆笑。

方进生对林昭洋没好意思的道:“约了圆圆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

“好了好了,咱们算铁三角了不是,有这么好的热闹和美人看,当然要叫上圆圆啦。”

“就是,进生你下次可别忘了我,不然得罚酒。”

三个人一起排队走进剧院,方进生倒不是不想约赛圆圆,倒是觉得自己是戏曲上的门外汉,扪心自问还真是为了来看看这个“秋海棠”才凑个热闹,有点怕失了面子,反而让赛圆圆对自己的印象减了三分。方进生的小心思有时候真是比女人还细。

今晚演出的是《锁麟囊》,秋海棠一身浅蓝褶子,绣着青梅花的黑长坎,头上孝巾之外只露着“点翠泡子”并“银泡子”,腰系白色腰巾。

一段“一霎时”博得满堂喝彩: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唱腔婉转动听,身段有板有眼,加上扮相俊美。方进生真是被眼前的“秋海棠”折服了,连身旁的赛圆圆都忍不住拍手叫好。大上海的这股梨园风吹得是对的,只要走进剧院坐下来听一首《锁麟囊》,便叫人不由得深深地被秋海棠的唱腔与优雅所吸引。长者听的是回忆,里面有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故事,少者听的是温婉与凄情,里面有年轻人的叹不得、可奈何。一曲《锁麟囊》竟叫三个人都湿了眼眶。

出来时已是晚上9点。大上海的夜似乎才刚刚拉开帷幕。方进生建议去吃点宵夜,就到他南汇路的弄堂。林昭洋推说有事不去了。赛圆圆和方进生都劝说了很一会还是未果。方进生觉得有点扫兴,没想到赛圆圆倒是兴致很高。于是,林昭洋和二人在十字路口道了别。

两人说笑着走在大上海的霓虹下,进生问圆圆最近忙什么,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圆圆直说在忙着补习外文的课程。

“圆圆外文这么好还要补习?”

“进生又过奖了,我这水平还登不上台面。”圆圆笑。

“进生最近忙什么?”

“还是老样子,就是久不见圆圆怪是想念的”

进生说先前去过圆圆家,就是圆圆不在家。

赛圆圆的脸上泛起了一朵红晕。两个人走在灯光下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

到南汇路小吃街的前一段巷子还是比较幽深的。这也许是唯一一段在白天和晚上都静默的叫人不习惯的巷子。青板石阶,如果光着脚踩上去有点滑,还有点丝丝的凉意。两边的房屋古老而略显破旧,这里的人家大多都已经搬走了,上海人是不会像苏州人那样钟于寂寞空亭,鸟鸣茶社的生活的,他们按捺不住一腔无处释放的热情,他们不甘于也不屑寂寞,他们更愿意钟情于“孤独是他们的,热闹是我们的。”

进生和圆圆两个人走在巷子,今天的天气意外的凉爽。天上一轮皎洁的月亮将两个修长的影子拉的越发修长。

“进生喜欢听戏吗?”

“偶尔,偶尔听听。不是太懂,圆圆喜欢?”

“我也是偶尔听听,今天的《锁麟囊》确实精彩,秋海棠的薛湘灵演的好极了。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人生真是贫富骤变,当下才是今朝。”赛圆圆认真道。

“这戏歌颂人性本初的真善美,又推崇在他人困苦之时伸以援手且不图回报,真是爱心传递,大爱永存!”

两人一路谈戏一路议论,不知不觉话题更多了起来。进生发现这种契合度让两人更加知己之心了,圆圆也是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进生也是深藏不露,对人生对各种议题都有着自己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她一往对进生的看法。她之前对进生是怎么看的,她也不知道,总之不是现在的看法。两个都有追求、求上进的青年在交流中碰撞出了火花,不可避免的又交了许多知心话。

这团团的烈火,正从进生的心底一点点的燃烧。

自此以后,进生和圆圆的交流频繁多了。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见多,只是书信倒增了不少,这书信还不用平常邮寄。进生忙于工作时就隔三差五写,一封一封存好,圆圆也是如此,等到两人见面的时候就互相交换。其内容不外乎从平常琐事谈到人生哲学,从兴趣爱好谈到宏伟蓝图,有时候进生还会自己写几首诗,不过是委婉的表达一下思念之情,颇有几分文人的酸味。他们见面的时候,林昭洋往往也在,这一点在这位老朋友,老同学面前是毫不避讳的。林昭洋也乐得觉着自己做了一回“牵线人”。

国庆假期,方进生盼望已久的长假终于来了。虽然他也没有想好暂且到哪儿去,不过只要不去上班就是极舒服的。上海街头的人比以往更多了,还能碰着好多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一口流利的英文和蹩脚的中文相互夹杂着,叫人听起来有几分可笑。方进生想着给天津老家的父母寄点东西回去,大上海街头转了几圈,吃的用的打了好几个包裹。方进生想到了琪琪,尽管对父母本来催婚的事不尽乐意,现在又出现了这个堪称“红颜知己”的赛圆圆,方进生更加不想急着回去晚婚了,但她对琪琪倒还是挺挂念,好久不见,不知道琪琪现在过得如何。方进生走进一家旗袍店,挑了几件自认为比较符合琪琪的款式,可能与赛圆圆接触的多了,方进生对旗袍也是越加中意,她想,琪琪穿上一定也很好看。于是将它们连同几个包裹一起邮寄回了天津。

方进生是个不太爱旅游的人。赛圆圆电话里说想叫上陶蓉,林昭洋几个一起去南方度度假。对于生活在上海的人来说,上海确实不是个度假的好地方。外地的人都争着往大上海挤,也不知是看中这里的哪一点了,物价那么高,人头又巨多。方进生问赛圆圆想去哪里,对方只是说只要是南下哪儿都可以。于是这天方进生特地买了一副地图,在家琢磨了大半天,终于定下比较详细周密的计划,方进生对自己的成果特别满意,立即就叫来了林昭洋参考一下意见。其实大体的线路很简单,就是从上海先南下到苏州,再继续往南到浙江一块。这往返加上停留,刚好四五天的光景。四个人最后一致意见,当晚就由林昭洋定好了火车票。

苏州在下雨啊。

苏城的天气让赛圆圆几个欢喜不已。林昭洋笑着很绅士的为陶蓉撑开了伞。两人都怀着心意的望向方进生。

“进生难道要圆圆自己打伞?”陶蓉故意笑着对方进生道。

方进生在随身的包里摸索了半天,什么都备了居然就是忘了带伞!

“啊呀,进生忘记带伞了!”

赛圆圆,陶蓉和林昭洋三个见方进生第一次这么可爱又着急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

“进生电话里不是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吗?原来是万事俱备,只欠雨伞啊。”陶蓉又一次对方进生道。

赛圆圆早已经从自己包里拿出一顶蓝色碎花勾边小雨伞打开。

“伞有点小,进生委屈将就一下吧。”

方进生连忙主动从赛圆圆手里拿过伞,“没关系,进生来。”

圆圆笑。

两对丽人走过平江路,远远的望去四个背影在烟雨蒙蒙中显得别具情调,这个时候若是拍一张照,那就跟定格在画中的一样,美人如画。

陶蓉提议去划船,若是在这样的天气能够泛舟湖中,碧波荡漾间远望青山相隔,哪怕“涟漪透湿了罗裙”,那也是找遍大上海也寻不来的情调啊。

林昭洋说着便找了一个船夫问价,这价格在方进生听来简直就是“狮子开口”,胡乱要价。换了是他在平时不说绝对不会花费在这样的消遣上,就算决定要花,那也得跟人还价一番。没想到林昭洋二话不说,掏出钱就给了。方进生有点目瞪口呆。

两岸粉墙层层隔,美人泛舟平江河。

“好美啊。”赛圆圆和陶蓉都由衷的感叹。

“江南的情调是要在这样的慢节奏中才感受的出来的,不像大上海连一口喘息的机会也没有。”林昭洋说,“今天我们两个就权位两位女士做绿叶陪衬了。”

方进生和林昭洋在船的一前一后,跟着船夫学起了划桨。

方进生见着这清清的水,濛濛的雨,即使不打伞,也真是好惬意啊。

在苏州只停留了一天四人便奔往了浙江。

按方进生的计划中还有四人的郊外野餐。“粮食”是足够充裕的,为此方进生还特地准备了干净的方形台布。纸杯,刀,叉各色俱有。这次的旅行大多避开了那些热闹的景点,林昭洋不知怎样竟然还租到了一辆私家车。这回可以免去徒步奔走之苦了。陶蓉喜得手舞足蹈,只一个劲儿的夸林昭洋真实“神通广大,造福人民。”

一路颠簸一路疾驰,浙江东边的小郊区实在偏僻。只是这儿有山,有连绵的山。这在江南水乡可是不多见的一道景色。

到达目的地已经是傍晚了,四人没赶上日出,倒是赶上了看落日。方进生觉得有些稍稍的疲惫。赛圆圆和陶蓉在车上打了一个小盹。

陶蓉问今晚住宿在哪。

“这儿不远是有民居的,我们可以向他们借宿一晚。”方进生答到。

迂回曲折的路,又颠簸了半个小时。找到一户人家,一座比较大的楼房,主人是个胖胖的女人。林昭洋表明了来意,女主人一开始半信半疑,直到见到了两个姑娘才放下心为四人腾出了阁楼上的两间卧室。

胖女人说她丈夫出去打工了,所以家中基本没什么人,平常没别的嗜好,就爱和几个女友搓个麻将。胖女人见赛圆圆体态轻盈,皮肤雪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赛圆圆的手臂,“这女孩可真漂亮!”弄得赛圆圆浑身不自在。

赛圆圆和陶蓉一个房间,两位男士一间。胖女人还热情的为四人准备了夜宵,不过也是小米粥就着一些小菜而已。陶蓉吃了两大碗,赛圆圆倒是没有什么胃口。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有一股阴阴发霉的味道。胖女人一下子就话多了起来,而基本都是两位男士在负责和胖女人聊天,陶蓉偶尔也答句话,只有赛圆圆心里闷闷的不是滋味。方进生见圆圆这样无趣的样子,内心也暗自悔恨不该寄宿这样的地方。为的不是破旧,而是胖女人的热情与话多竟搞得气氛老不尴尬,一刻不停的问过来好像对于四人的一切都很好奇,连林昭洋的人生大事都问上了,简直就差调查家族户口了。

四人比以往都早早的去房间休息了。阁楼是用地板铺建的,楼下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赛圆圆只想明儿早早的离开这里,和陶蓉说几句话便躺下了。楼下传来胖女人趿拉着的拖鞋声,还有碗筷的洗漱声。赛圆圆心里又有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愧疚感。

半夜的时候,赛圆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耳边尽是不间断的“哗哗”声。

陶蓉翻了个身,原来也没睡着。

“你听到了吗?”

“什么?”

“麻将声”

“嗯,将就一晚吧。”

楼下的灯火亮的通透,胖女人直搓到了四点才与众牌友散去。等到赛圆圆微微有些睡意的时候,鸡鸣了。青山的不远处亮出了一块白。胖女人早已在楼下厨房忙活起来,锅碗瓢盆,又奏起了脆耳的交响乐。

四人一夜都没睡好,赛圆圆的眼睛微微的有些浮肿。

胖女人见四人依次下楼,便热情的端上新煮的黑米粥,问:“小伙子和姑娘们都睡得还好吧?赶紧洗把脸吃早饭来来。”

方进生见赛圆圆和陶蓉一脸的疲惫,心疼不已。只苦笑着回答道:“还好,还好,辛苦大姐了。”

“嗨,这有什么辛苦的,你们要多住几天我也乐意。”胖女人笑的像一朵大红花。

林昭洋赶紧摆了摆手,“不不不,谢谢大姐,我们要赶着回去呢。”

“小伙子谢什么,好好玩啊。以后大姐见着有合适的还给你找个媳妇呢,你们上海人就是绅士,就是好!”

一句话把另外三个人逗乐了,林昭洋从昨晚餐桌上面对这位大姐开始,就深知此乃真是“大妈级别”人物,实在招架不住。

方进生四人离了远郊。

虽说这一晚的住宿不尽如人意。但是再好的景点也是比不上这城外的风光的。

“圆圆脸色憔悴,没睡好吧?”方进生问。

“大家一定都没睡好吧。”

林昭洋哼起了小曲儿,“别都心情闷闷的,阿拉都已经出来了啦,旅途顺利,保持愉悦。”

是啊,赛圆圆望向车窗外大片大片的山脉,大片大片的绿色,瞬间觉得空气也都清新了。

“这也算我们四人在浙江的独特的一段经历了吧。”

“对个对个,这个还要多多感谢进生的“远郊计划”。”

进生笑,圆圆笑,陶蓉笑。

回沪的火车晚点了半个小时,大厅里满是来往的旅客,进生好不容易寻着了一个座位,

“这儿有位置!”

三人齐步向进生那个方向走去。

进生心想着让给圆圆坐,但一想同是女士的陶蓉也在,这唯一的座位倒有点让进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林昭洋说,“要不两位女士挤一挤吧,我和进生不用坐。”

陶蓉毫不在意的要让圆圆坐,圆圆见三人都不坐自己也不肯独自坐下来。最后还是把这唯一的“宝座”让给了四个人的行李。

有一个衣着朴素,晒得黝黑且骨瘦如柴的中年妇女抱着一摞报纸在大厅里兜售。走到四人跟前的时候,赛圆圆要了一份商报,林昭洋也很绅士的要了一份。方进生问,“圆圆平常经常看报吧!”

“不大看,卖报是小买卖,赚不了几个辛苦钱,随手做个他们的生意而已。”圆圆莞尔。

四人的国庆假期就这么在沪外度过了。方进生不仅享受着江南的美,更无比享受着与赛圆圆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仿佛只要他每天能够看到她,这一天他都是心情愉悦的。

回沪后四人各自分别。

方进生当晚便忍不住内心急切想表达的情感,找来一支蓝黑墨水的钢笔就给赛圆圆写起了信:

圆圆:

自江南一程,我又暗悉你身上不少令人可亲可佩之处。你虽并多加言语,但对美的鉴赏力,对外在环境的暗自委屈忍耐,对自然之热爱,对友伴之关怀,皆超乎进生矣。我亦怪责自己没有详细周密策划,让圆圆受了不少奔波之辛,意外之苦。圆圆能够见山而歌,迎水赋诗。进生实在自愧不如。圆圆身上的优点进生俱已观在眼里!

啊,圆圆啊,你简直就是大上海一只金色的凤凰啊!

进生

方进生写完信整个人的热情都洋溢起来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第一次向赛圆圆这么直白的诉说自己的钦慕与赞美。但是在方进生眼中,赛圆圆的确是绝无仅有的一只金凤凰。方进生觉得自己好像找回了生命的一种激情,这种热烈的企盼与追求只要在得到赛圆圆的一丁点回应,便能够燃烧成一团熊熊的烈火。

不久后方进生收到一张赛圆圆托林昭洋送来的请柬。

请柬上面是赛圆圆定于下个月在家举办的生日会。

“圆圆要到生日了?”方进生心里想。

进入深秋皮革厂的生意越来越忙了,赛圆圆的生日宴定在的并不是周末,方进生必须得请假。

他顶着头皮去向主管递交自己的请假条,尽管明明知道这个时候请假无疑会又招来一顿批评。

“进生啊,你怎么又要请假了,这半年你请假的次数可不少了。这时候正是用人的时候难道你不知道吗?”

主管不批。

进生内心急的如热蚁,再三央求之后终于以“请一天假,加班一周”为条件,使主管勉强同意签了字。

这天下班之后进生快活的像只出笼的鸟。他急着去为赛圆圆挑选礼物。这对方进生来说还真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他不知道赛圆圆生日宴请了多少人,但想到跟她交往的大多应该是出手阔绰,不拘小节的人物吧,方进生就觉得也得给自己买一身更好一点的装扮。

人民币啊人民币,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不经花呢!

方进生这回狠了狠心,给赛圆圆买下了一串两百块钱的玛瑙,加上自己身上的一身西服,一共花掉了五六百之多。这个数字在方进生来说真是下了血本了。方进生对着镜子里那个绅士化了的自己,不禁感到有几分陌生。他看到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自己,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未来的样子吗?

生日那天赛圆圆穿了一袭西式白色翻边滚花长裙,一头长发绾起,刘海斜斜的贴到右边。她站在门口对所有到来的好友都礼貌的招待着。里面是布置好的场地,客厅里所有的椅子桌子都罩上了白色的方巾。一个10层的蛋糕旁边放着叠起来的酒杯和威士忌。

这是方进生第一次来赛圆圆家里,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隆重的场面。看得出来,今天来的除了赛圆圆的同学之外不乏圆圆父亲商业上的好友。方进生第一眼见到赛圆圆的时候简直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么美的赛圆圆!

这么美的赛圆圆!

“进生还不进去啊?”赛圆圆看着傻站在门口不动了的方进生,笑弯了腰。“不认识我拉!”

这时候方进生早已被后来的陶蓉一把拉进了礼堂大厅。

方进生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宾客,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将就着穿的那么随便。

宴会如期举行,在赛圆圆的同学和好友各自向其表示祝福之后进行了一小段舞会。像百乐门里那样,男女的热情,音乐的欢快,豪饮的酣畅,让方进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飘然。他多么想上去邀请赛圆圆共舞一曲啊,可是在他之前邀请赛圆圆的人太多了,一个接一个,他没有插得上去的机会,而且他们比起他来是那么年轻,那么有朝气,那么有活力。

方进生喝着酒,林昭洋问他要不要去跳舞,他只摆了摆手,

“这么好的酒,难得这一会让我一个人喝个够,你去吧。”

所有欢乐闹腾在一阵掌声之后暂时停了下来,赛圆圆的父亲举着酒杯向来宾道:

“感谢今天所有到来的亲朋好友为小女庆生,之所以举办这样一个隆重大型的生日宴,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小女下个月出要出国进修了!啊,谢谢大家!”

方进生的酒杯差点就没拿住。

赛圆圆要出国!

赛圆圆下个月要出国!

方进生此时对于周边一片叫好的掌声似乎一点也听不见,脑海里尽是赛圆圆要出国的这个消息。他多么想马上到赛圆圆跟前去问个清楚,可是她看上去多么快乐的微笑着站在那儿,周围是一圈又一圈去送祝福的同学。方进生问同一桌的林昭洋:“你怎么没告诉我!”

林昭洋也是吃了一惊,“我也不知道圆圆要出国。”

大厅里响起熟悉的旋律,赛圆圆又一次为大家献唱了一首《夜上海》: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如梦初醒

如梦初醒···”

多么动听的嗓音,多么陶醉的歌声啊。每一次赛圆圆唱《夜上海》的时候方进生觉得仿佛整个东方明珠都在为之闪耀。那微微抖动的长睫毛,轻轻闭上的双眼,那深情的神态,娇俏的面容,赛圆圆像一阵春风,然后她把她自己也沉醉在了春风之中。

等到宴席上的人陆续散去,赛圆圆终于到方进生一桌坐下来,方进生和林昭洋陶蓉都向赛圆圆问究竟。

“是个很好的机会,出国一段日子见识一下更大的世界,没有先前告诉进生和昭洋是怕大家伤心,咱们是玩的那么好的朋友。”圆圆笑道。

方进生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喝了一杯又一杯。

林昭洋故意举杯轻松的说:“说的也是,为了圆圆更广阔的未来,咱们祝福干杯!”

方进生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有点无法接受,以至于那一串精心包装好的昂贵玛瑙都没有送出去。

金凤凰要飞走了!

这一只美丽的金凤凰要飞走了!

方进生连续加了一周的班,加上心情不是很高亢。终于病倒了。

此时还有一个令他更加意外并无所适从的消息:琪琪要来上海了!

琪琪到上海的那天是方进生和林昭洋一起去接的。林昭洋第一次见到琪琪时的惊讶也不亚于方进生第一次见到赛圆圆。

真像啊!

这个一身浅蓝色短袖裙的女子居然和赛圆圆这样的神似,就好像两人是亲姐妹一般。林昭洋很礼貌的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林昭洋,进生的好朋友。”

琪琪与林昭洋握了握手,略微腼腆又礼貌性地回应了一声:“你好,我是琪琪。”

三人到进生住处,放下了琪琪的行李。

进生整个人面色不太好,伴着低低的高烧,一点精神也没有。

“进生病了吗?”琪琪问。

“可能是加班太累了,躺一阵就好。”

进生用冷水给自己洗了把脸,琪琪刚到,进生还没准备今天中午的饭菜,只是自己的两条腿根本无力听自己使唤,只能拜托林昭洋带琪琪出去吃,进生说自己没胃口。

琪琪忙摆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进生身体不舒服,我还是留下来照顾进生吧,林先生你也留在这儿吃饭吧。”

说着琪琪便走进进生的厨房,看有什么现成的食材开始忙活起来。

林昭洋悄悄地问进生:“行啊,你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青梅竹马”的伴儿?也不跟我说?”

进生觉得没趣,跟林昭洋说琪琪是自己老家父母给定的未婚妻。林昭洋的反应倒出乎进生的意料,只是说,“进生既然要成家了,就要好好对待这姑娘,跟咱们圆圆可真是像啊。”

这句话说中了进生心头的心事。圆圆啊,那么多信中热烈活泼的言词,那么热爱生活和艺术的你,那么有未来人生规划和间接的你。突然间要离开了大上海这繁华地,百乐门里再也听不见你的《夜上海》···叫进生以后的生活如何精彩?

琪琪的手艺真是不赖。林昭洋这顿饭吃的特别香。

“进生好歹吃一点,不吃怎么行呢?身体要紧。”在琪琪的劝说下方进生还是喝下了几碗汤。

“琪琪来上海是看进生的吧?”林昭洋问。

“是,也是进生太久不回家,父母牵挂,所以我也就干脆来上海照顾进生了。”

“进生真是幸福啊。”

“哪里,林先生说笑了。进生在外一个人多不容易,生活上有个照顾的人应该能减轻点负担。”琪琪笑着说。

“叫我名字即可。可不是,你看,你不来,进生就病倒了。”林昭洋说笑。

两个人在饭桌上聊天,方进生只顾闷头夹菜吃,也没插话。

“琪琪刚到上海,等进生病好了,或者是我有空了带你在大上海好好玩玩。”

“真是太麻烦了,我一个人对上海热生地不熟的,还是少出去的为妙,帮进生在家打理打理就好。”

“不是还有进生陪着你嘛。”

“进生要忙工作,还是不花这时间了。”

三人就这么吃完了一顿饭,也算是琪琪自己为自己接风洗尘的一顿。林昭洋一个劲的夸赞琪琪的手艺。

赛圆圆走的那天并没有提前通知方进生他们,怕的正是他们几个特地前来送行。直到林昭洋三天后来找进生,告诉进生塞圆圆早已出国了,方进生适才知道,因为琪琪在场的缘故,却也不便将自己内心的不快有所表露。

没想到,就在塞圆圆走的随后几个月,大上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时的上海已进入深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转变,或许方进生自己也没注意过。他只记得南汇路小巷的流动摊贩好像在突然间都消失匿迹了,这一条街上锅碗瓢盆叮咚作响的声音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令他开始警觉起来的还不止这些,更是走在街头到处都叫人感觉异样的气氛。拉黄包车的寥寥无几,百乐门的霓虹灯也低调地褪去了光环,那些穿着旗袍,浓妆艳抹,无时无刻不让大上海的空气里也流动着她们身上香气的女子们似乎也不如以往那么招摇了。

自从琪琪来了上海以后,方进生在生活上确实也轻松了不少,他不用再费尽心思为自己的一天三顿,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天两顿发愁了,方进生的午饭是在皮革厂吃的,虽然是工作餐,但一荤两素的待遇已经让方进生颇为满意。每天早上,方进生起来后都能看见桌上早已买好的馒头,包子或是油条,再配上热乎乎地小米粥,这种享受是方进生离家后再没有过的。为此,他较之前又可以多省下半个小时的时间,用这奢侈的半个小时支付他昂贵的睡眠。晚饭也是琪琪准备的,她总能够让方进生在踏进家门的一刻,闻到满屋飘香的气息:蒜香,鱼香,爆炒花生米的香味,偶尔还有回锅肉的香味···这些赤裸的诱惑绝不止于让人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嗅觉上产生翩跹的联想,更是空气里每一个活跃的带有味道的分子在跳动,在狂欢,在引诱的人舌尖作痒。这种气息里的浓浓生活味中和了此时大上海满城的紧张氛围,也只有这一刻,似乎只要把这里的一扇小门一关,便把外面所有的异样关在了外面。方进生这时候才想:“有家的感觉真好啊!”

琪琪将碗筷摆放好,等方进生坐下。

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顺带解了下来。琪琪来后,方进生很少喝酒,她帮他盛满了一碗饭,然后坐下:“进生,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方进生刚伸出去夹了一小块鱼肉的筷子停了下来,他诧异地望了琪琪一眼:“什么事?”

方进生这时才如此真切而细致地注意到,她眼前的琪琪,一头齐至耳边内扣的乌黑短发,双眼皮下的大眼睛里充满不染世俗的单纯,她的鼻梁高挺,也如她那具在蓝色粗布下裹着的胴体一样,既瘦削也饱满。如果你再凑近一点,仔细看,还能看见此时她微微歙动的鼻翼上淌着一层细细的汗。她身上有一种游弋在上海女人风骚之外的美,这种美初看并不具有洞射力,但是一旦它成功地把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了,它便会凭借波澜不惊的气势一点点抓住人胃口,由此而叫人怦然心动。

“我想在这里找一份临时的工作。”这是琪琪在心里犹豫了很久才说出的打算,而这个打算却是在她的脑海中盘算了很久。

方进生沉默了一会,“上海现在的情况,恐怕是难找。”

他又动起了筷子。

“我知道,现在虹口租界和杨树浦到处都是驻上海的日军,到处是装甲车···“

“你既然知道,还要出去找什么工作。”方进生打断了琪琪的话。

“正是因为这样,日子才越来越难过了,你知道现在买一斤肉的钱,已经足够之前买三斤的了吗?物价发了疯似的上涨,你一个月的工资,恐怕接下来都难以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活。”琪琪的话里明显带有委屈,这种委屈并不是对方进生的埋怨,而是对上海时局的控诉。

方进生暗自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过了很久才决定说出来的一番话:“琪琪,要不,你还是回天津去吧!上海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工厂倒闭,工人失业,物价上涨,恐怕这里不久后也待不下去了,而且,你也说,我这点工资确实也不争气,我一个人好歹能胡乱凑合着过,你在这恐怕要受委屈了。”

方进生明显感觉到琪琪沉默了,这种沉默让他下意识地回味了一下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哪里有差错。琪琪碗里的饭颗粒未动,她低头的半晌长睫毛忽闪两下,两行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是,我来了就是给你添麻烦来了!没有我,你一个人过得轻松,有了我,你就有了包袱,你负担大了,开销也大了,我就是你的累赘。”

方进生刚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琪琪早已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进了里屋,她留给方进生的,是一个赌气而又委屈的背影。

方进生想 ,一旦女人和你认起真来,你就是有一百个一千个道理也没有用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本身就是不讲理的动物,不要试图以任何理性来匡扶她自我的一套逻辑,不然怎么会有孔夫子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来,孔圣贤也绝非高高在上的圣贤,怕是也揣摩过女人这种雌性动物的心理,也为其所累过吧!

方进生叹了一口气,看着桌上的几道菜,一个人闷闷地吃了起来。

这天的琪琪自然是负了气没肯吃一口晚饭的。墙上的指针指到了八点,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方进生在洗碗。琪琪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把门关紧了,锁了。她只想暂时把外面的一切都拦在这道门外,似乎家里的大门还不足以抵挡这个多事之秋下隐藏着的某种骚动,这种骚动不止是让琪琪感到不安,也让在上海的所有人都感到不安。琪琪并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上海已经不是她来之前所看到的上海,它是死气的,沉闷的,还夹杂着一种不可调和的味道。这种味道像什么?火药,没错,是火药的味道。法租界到处都是穿着日本军装的士兵,装甲车和军用摩托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一天要来回无数遍。琪琪自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战争”,战争可以是没有硝烟的,无声无息的,在人毫不防备的日子里一点点将你所依附的一切全都翻覆,等你醒悟过来时早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琪琪认得字,虽然说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好歹文凭上的证明也是白纸黑字的大学生。她来了上海以后,长时间待在家里,一天也按时领报读报,她知道她能从那些字眼里读出“革命”两个字。革命是什么?革命首先就是分清敌人和朋友,琪琪知道,同样是穿着军装走在大街上的那些人里,黄衣服的那一拨是敌,另一拨,则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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