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河北的城市们早就是灰蒙蒙一片了。当初我在保定时,就注意到天空里灰里透着黄,就像一块发了霉的棒子面饼,这种鬼斧神工的颜色,甭管你是罗斯科,还是夏加尔,都调不出来这种超自然张力的色。但是当时还没有雾霾这个说法,也没有PM2.5这个概念。当时一遇到灰秃秃,看不见路天气,新闻里就形容其为“大雾”、“浓雾”,甚至调皮地加一点浪漫主义情调——“雾里看花”。想必他在九十年代应该是那英的歌迷。
后来雾霾这个概念开始出现,经过科学家分析,中国十大污染城市中,河北占了七席。有意思的是,尽管雾霾严重,但是石家庄连续好几年入选全国十大幸福城市。大家伙的日常情绪很好,这里的人民很能够找到一种满足感。满足感一强,社会就容易节奏舒缓,人民没那么多急躁的事,也没那么多激流勇进的心,即使在雾霾之下,也能营造好自己的小确幸。本来河北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中规中矩,平平淡淡,没有特色,这下隐藏在云山雾罩之中,更加显得面目模糊了。
但原本燕赵之地的人,性格特点是很明显的。
司马迁总结为三句话——悲歌慷慨、好气任侠、雕捍少虑。假如让我翻译翻译的话,就是:自在如风,爱憎分明,勇猛彪悍。尤其是燕地,临近大海,身处边疆,那种苍凉和壮阔的感觉,每个见过的人,都会有所触动,所以当地人性格上是非常生猛浪漫的。三国时的燕人张翼德;隋唐时期“快如风,烈如火,以一敌百”的燕云十八骑,都是如此。《天龙八部》里,段誉初遇乔峰,心里就喝声彩道:好一条汉子,这想必是慷慨悲歌的燕赵男儿!
但是燕赵之地苦就苦在经历太多战争了,到处都是古战场。汉末、五胡之乱,隋末,安史之乱,黄巢起义,辽、金、元……哪个变乱时代,燕赵都是战乱灭绝的重灾区。侠客、方士、名门大族们,那些性格激烈的人都在战乱中死掉、流亡了。近几百年的河北人是在战乱、逃荒、移民中不断重组形成的,一直至今。
就以我们山海关来说,一百年内,吴佩孚在这打败过张作霖;张学良从这里出关参与中原大战;随后又是日本人占领;后来国民党和美国人又在这抢滩登陆;最后林彪率领着四野大军从这一路南下打到海南岛。一波波人来来去去,当地的老百姓看厮杀看多了,容易产生疲惫的心态:时代在变化,谁来都一样,安安稳稳过日子最重要。
过日子的想法一浓厚,感概悲歌的心思就少了,自娱自乐的情绪就上来了,总结起来就是几个字儿:“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虽然这是句天津歌词)”。所以虽然现在河北平均工资不高,空气环境也不太好,大家幸福感都还挺高。
三个饱俩倒一个澡的从容生活状态,窦文涛曾在节目里把这种生活戏虐还原成饺子哲学:就是“中午吃一大盆子饺子,吃完然后困了,呼噜噜睡一下午,醒了就饿了,再吃饺子,然后躺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困了……梁文道哈哈大笑,补了句:“多好啊,帝力于我何有哉。”窦文涛说出饺子哲学,并不是自己牛逼了,开始嘲笑故土,他的感情很复杂:自嘲、无奈。饺子哲学的本质就是停滞带来的舒服。
比如石家庄就挺会享受的。北京叫做帝都,上海叫魔都,而石家庄有一个神秘主义名字——“浴都”。因为这个极度缺水的城市,却开满了大大小小的洗浴中心。名字多是雅典娜和维多利亚,让人听了家里待不下。就是因为爱洗澡的缘故,某某某怒砸洗浴中心的都市传说,成了著名的典故和段子。但是随着反腐加强,豪华洗浴这两年开始不景气。如果你现在钻进一个豪华洗浴中心,刚才还蔫头巴脑的服务员,一下子又有了发现新大陆的灵动眼神,恨不得一个跟头跳将起来,和你推荐:“现在优惠力度大,办5000元的卡,送2500元。”
这种不急不躁,其乐融融的态度,让河北保持了一种不赶马,不赶牛,赶个小驴儿在中游的均衡主义频率。不冒头,也自然不引人注意。当你打开河北台,里面的节目特别的老派,仿佛停留在了在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末期。河北台著名的主持人就俩,方琼姐姐和程程哥哥,他俩的形象屹立在河北卫视近乎小二十年了。看着他们和小朋友们做游戏,或者推着手推车抢东西的画面,我就有一种安心感——噢,我回家了,那些时光都还在。
河北对土地有一种留念,也敢于在飞速发展的今天回过头拥抱一下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正如河北省搞出来一个中国罕有的农民频道,有人说这频道土了吧唧,更多的人说这个频道实在。农民频道主要处理民间情感纠纷,宣讲农业致富消息,顺带着晚上放点八十年代香港老片。经济、情感、文娱三位一体,被乡亲们称为“咱老百姓自己的频道”。
但是在一派规矩和板儿正的背后,河北有一种难以明说的味道,甚至有点cult。比如不是河北人很难想象,河北农民频道以前半夜有个节目叫做《周德东讲鬼故事》,节目形式新鲜,讲的很瘆人。当别的地方卫视午夜充斥着丰胸壮阳广告之际,而农民频道却生生造出一个特立独行的场域,荒凉而肃穆。
这种荒凉而肃穆的感觉在万青这个乐队身上也很明显。他们没有那么多不着边际的野心,也没有那么多空洞无物的抒情,他们所讲的一切都是身边的那些的喜怒哀乐,不断品味着属于自己的土地的世间百态。不是靠的声音大,姿态高,而是唱到你心里去了,休戚与共。
在万青之前河北文艺的代言人,是一份地下摇滚刊物——《我爱摇滚乐》。这杂志操蛋中带着真挚,荒腔走板中隐藏着思考,恶趣味中夹带着政治批判的小飞镖。靠着这种狡猾的蔫儿坏,这本地下杂志拯救了多少无聊少年和不良青年的业余生活。我觉得这本杂志的一个小巅峰是编出了一个《莫桑比克的冀A》的故事,一本正经讲了一个石家庄黑帮在莫桑比克大杀四方的故事,就是由于这帮派势力大,够横,帮派老大把他那辆冀A车牌的桑塔纳2000运到了莫桑比克,所有在莫桑比克混的黑人、白人、黄人们都认识这辆车……这个想象力离谱的故事,倒是震撼了很多像我一样的读者,直到最近还有人在网上问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想要理解这种cult,就得研究一下地理。从保定往北走上100公里就是无比富丽堂皇的北京。这一百公里就是一个人类发展史博物馆,能让你产生从黄土地过渡到到银翼杀手的错位感。这种错位感想必就是所谓河北cult的由来——立足黄土地前现代,伸长脖子眺望摩登sky。
这种眺望带来的错愕感也让不少心气比较高的孩子,想要跳出饺子哲学的圈子,唯一的路数唯有高考。但教育是一个大问题,河北省没有牛逼大学,唯一的一个211还在天津。就是因为教育资源短缺,河北省的学生压力巨大,压力产生动力,动力催化出独特的应对模式,顺其自然的产生了衡水一中这样的超级中学。对于衡水中学,有人批判其“集中营式教学,压抑天性”。但衡水一中的学生、家长们都认为这种批判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确,人一辈子很短,资源短缺的地方更是没什么可驰骋遐想的空间,只争朝夕是高压力下的本能。
也是由于河北各种社会资源短缺,北京和天津像一个巨大吸铁石,将河北的优秀人才和学生都大头针一样直挺挺吸走,一去不回头。人都是经济动物,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一种生存本能。但是生存之外,离开的人们,也容易滋生出对于故土的怀念,尤其在雾霾天里分外伤感。有人会在心里读读陈子昂的诗:“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有人可能静静听首《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听到“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时,万马齐喑。
你说,那种心底的景观我们忘了吗?也许还并没有吧。
好多时候,一去到美丽的地方,我就和女朋友说,这有点像我小时候的秦皇岛。也好多时候,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我梦到的还是渤海和燕山,天儿特别晴朗,也没什么人,我就在海滩上,呆坐。醒来之后的感觉是,说不出的舒服,和说不出的难受。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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