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处于开机状态的元小夏的大脑，在去档口找新款，补货的双重程序中散热不及，顶着冒着烟的CPU，在四季青，十三行，汉正街加载新的素材，配合早就耗尽的耐心内存，在趋势网站和巴黎，首尔街头刷机，流行是每天新加的内存条。
流行的cookie记载着，元小夏屈服WGSN和ins的姿势，失去自我的焦虑也在，找货补货的任务中被匆匆关闭，她还得以无用之名，去看美术馆，雕塑和艺术，借此修复她时尚感觉出厂的默认值，提升审美芯片性能。
有时候也会奇怪灵感的造次，竟然来源于一次真正的死机，疯狂的焦虑和
点烟的手颤抖中，伴随着，无法挽回被格式化的仓库，反而过了那一刻，灵感得到真正放开了手脚，深夜的肾上腺激素在快速奔腾。
元小夏手抖着奔向服装店，挂板，陈列，几十个新款，一蹴而就，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她有点确定自己天才的部分，有点确定或者十分肯定，依照性格而定，这时候她只想要一个爆款，把它牢牢固定在模特的身上，模特是她忠实的男朋友，永远坚挺，顺从地仍她在深夜摆布。
元小夏住楼房，楼房是地铁站边上的loft公寓，楼上楼下，一室一厅，半间厅打成隔断，隔断里就住着元小夏。
来杭州是两年前，那会儿她大学刚毕业，心高，气也傲，被汪老湿的鸡汤灌多了，心窝子一热，就跑到杭州来做服装。
在服装行业里赚钱，这是她，和所有蜗居在杭州做服装的年轻人坚持下去的原因。坚信自己能在杭州的服装行业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是全体服装行业里年轻人共同的梦。
元小夏的这个梦做了两年整，到今天已濒临破灭。南山路的夜生活她消费不起，和平会馆的展览她没空去，银泰城太远，打车太贵，就连维持生活基本的体面，在杭州都格外艰难。
元小夏只能在早高峰的1号线上淌着哈喇子补觉，在小卖部的楼梯间里撅着屁股找快递，有一天她啃着煎饼果子，迎着狐臭和超重警示音挤进电梯，她终于承认，什么幻想，什么光鲜，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她只是个服装店小老板。
刚搬来时，主卧住着对小夫妻，过日子精打细算，旅游最远去过临安。元小夏觉得他们可怜。今年小夫妻搬走了，俩人省出首付买了房，紧接着房价一波暴涨，而元小夏工资的涨幅，却还没追上房租的涨幅，她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坐地铁时，元小夏下意识地护着她的包。包很贵，合她俩月工资。时尚博主说女人必须要买奢侈品，可买完她就后悔了：包比人金贵，拎着总提心吊胆，好几次在地铁上，元小夏察觉有人在盯着包看，看完包看她，看完她看包，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她恨不得把包砸在那人脸上，大吼“是真的！米兰代购！”，可1号线实在太挤了，她动弹不了。她也逛街，但只为了试款式，试完在淘宝买尾单货，到手假装看不见散乱的走线，告诉自己“都一样”，她当然知道不一样！
服装行业她这样的姑娘很多，但远不止这一种。还有一种，她们丰乳肥臀大长腿，一脸娇嫩欲滴的玻尿酸，自称“模特”或“网红”。没有作品，却总有时下最潮当季新款。擦肩而过时元小夏比对过——她知道不一样。
她还知道自己和她们不一样，有时她会因为这种不一样骄傲，有时她也会困惑，困惑究竟谁更蠢一些，自己还是她们。
刷微博时困惑要乘以十，那些网红永远在逛街在做指甲在喝下午茶，来杭州后元小夏一直和方小冬生活，她觉得自己这状态，不合适。谈恋爱需要什么？钱，时间，耐心，还有放松感，也就是说，需要剥离杭州在她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真的不合适。
元小夏和方小冬的相识是在大学的补考里。方小冬是个WOW狗，逃课，撸管，打DOTA。父母农民。元小夏是个6分黑，有个高帅富男友，天天娱乐潇洒。父母下岗职工。
方小冬和元小夏生活中无任何的交集，如果不是补考，元小夏都不知道方小冬是自己的同学。可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在大四毕业的补考里，两个人相识了。
毕业后，元小夏的高帅富男友回老家继承了父业，元小夏的泪水没有挽留住他，他也没有带元小夏一起走。
方小冬留在了杭州人寿做保险，元小夏用在前男友处拿到的分手费开了这家服装店，他们莫名其妙的走在了一起，并且租了这个隔断的房子，月租2500，方小冬承担。
他们的爱情是：
清晨在煎饼果子的摊位上分别，两个人一个踏上了地铁1号线，一个踏上了2号线。
元小夏说：“晚上回家的时候，记得去超市买捆大葱，酱油也没了。”
方小冬说：知道了。然后用手抹了抹嘴巴上的油，在裤子上擦了一擦。
又加班了，方小冬在昏黄的路灯下，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
“怎么又加班了?大葱买了么?”
“哦，回来晚了，超市关门了，没买到”
“你个废物，你还能干点什么?买车买包，你买不起，买个大葱你都买不回来。你还有脸回家?”
咣当!洗脸盆砸在了方小冬的脚旁。
吃完饭，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元小夏两眼冒光的在淘宝，电视里放着《步步惊心》。
方小冬刷好碗，回到卧室打开奔四单核的台式机，15球的显示器有些刺眼。方小冬打开公司邮箱，一封新邮件，原来季度考核的的报告出来了，方小冬这个月任务没有完成，下个月如果还这样，就可以夹包走人了。方小冬关上电脑，躺在床上，点了一根红梅。元小夏也上床了，方小冬朝着元小夏靠了靠，刚想摸。
元小夏说：今天太累了，别折腾了，困了，睡觉吧。
方小冬掐灭了烟头，闭上了眼睛。元小夏脑子里全是隔壁女装店老板娘下班的时候，被高帅富男友开车接到西餐厅吃饭，然后去杭州百货大楼购物的场景。
方小冬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也成了高帅富，天天出入高级场所，给元小夏买了洗碗机，给妈妈买了按摩椅。梦到下班回家进门后，元小夏已经做了一桌子可口的饭菜。梦到饭后两个人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着电影，策划着去普吉岛旅游的事情。这时候闹钟响了，方小冬从梦里醒来，看了看身边的元小夏，操劳与奔波，元小夏眼角已经隐隐的有了鱼尾纹，元小夏的嘴角含着笑，流着口水。
也许她也做梦了吧，也许她梦到了淘宝购物车里面存的商品，全部被方小冬买了下来。
两个人又在煎饼果子的摊位吃早餐，短信响了：您好，您的招行信用卡尾号****还款日为25日，需还金额为9250.41元，请您按时还款。
”谁的短信啊?“
”没什么，手机报“
屌丝轻轻的关了IPHONE5的屏幕
“我先上车了，你路上小心。”
“今天下班别忘买大葱了，再忘的话，连夜打断你狗腿。”
方小冬拎着华贸买的LV的皮包，硬生生的挤进了人满为患的2号线地铁。
方小冬这次没有食言，下班后，急匆匆的赶往家乐福。买了大葱，买了养乐多，还斥巨资给女友买了一个她最爱吃的炸鸡腿。方小冬来到了护理用品专区，屌丝看了看杜蕾斯，杰士邦，太贵了，一盒要小一百，最后选择了性价比最高的第六感安全套，几十元，可以用小半年呢，反正每次做，她都要求关灯。
方小冬想到了啪啪啪，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有了啪啪啪，再累再苦，也值了。
哎呀，那边化妆品好像搞促销呢，方小冬走了过去，原来是面膜搞促销，一片面膜才3块钱，方小冬大手一挥买了10片。兴冲冲的回家做饭，这时元小夏回来了，元小夏脸色不太好，也许是在服装店受气了，也许是坐地铁被挤到，被人揩油了吧?
“小夏，超市面膜促销，我给你买了10片。“
”这他妈的2块钱一个的面膜，是给人用的吗?你就拿这破玩意骗老娘?“
”哦，我是买来给你做湿巾用的“
方小冬手一抖，半瓶酱油倒在了锅里。
躺在床上，方小冬久久不能平静，望着躺在角落的第六感安全套和背对着自己躺着的女友，眼角有泪滑过。
清晨，又是在煎饼果子摊位。
”你今晚回家自己弄吃的吧，我今晚下班要和姐妹们去钱柜唱歌，几点回来不一定“
”哦，知道了。少喝点酒，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方小冬唯唯诺诺道。
”对了，我姐们现在都用iphone7手机了，从iphone5的时候你就答应给我买，现在都出7了!每次出去唱歌吃饭的时候，我都没脸掏手机!“
方小冬挠了挠脑袋，掏出了两张信用卡，递给了女友。
”这张建行的余额有3000，那张招行的有4000,你下班了去买个吧。“
”那下个月房租怎么办?还有钱交么?“
”我再想办法吧“
”老公真好!“ 元小夏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公共场所亲了方小冬一口。转身蹦蹦跳跳进了地铁站。
方小冬望着元小夏的背影，她还是像大学里那么美。
下班的时间到了， ”小冬，下班了，你还不回家啊?“ 同事问道。
“哦，今晚我媳妇在外面吃饭，我一个人回家太早也没意思，地铁现在人多，我多呆一会。”
同事都走光了，方小冬点了一根红梅，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前，望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杭州，真美呀。
每一天对方小冬来说，都是相同的，都是一样的奔波和劳累。每一天又是不同的，每天都要经历各式各样不同的痛苦。
方小冬和元小夏还是分手了，我不相信爱情，元小夏总结说。
和她想法一致的人很多，电梯间墙上的约炮电话可以作证。等电梯时她辨认过那行数字，认到最后一个，心底腾起一股羞耻。她想起新搬进主卧的那个小伙儿，和她年纪相当，长相白净，人也礼貌，住进就送了她一盒面膜。
她决定释放一种信号。
进门撞见两个人热吻，一个是主卧的白净小伙儿，另一个，也是个白净小伙儿。至于那盒面膜……“姐，好用不？正宗韩国货！”小伙儿敲开她的房门，“再来几盒要不要？跟你说哦，现在不保养，等人老珠黄老公出轨养小三就晚了！你要是想做代理啊，我有门路——”
元小夏摔上门，恨不得抽自个儿三个大耳刮子。
贴门缝有人塞进来几张“包小姐”卡片，她捡起来。扫见卡片上白花花的肉，刺眼的红字印着“白领”、“少妇”、“学生”。楼上小伙子们的“嗯嗯啊啊”声适时响起，和楼下、隔壁的“吱吱嘎嘎”、“咿咿呀呀”融汇在一起，交织成一曲出租房四重奏。
是不是都市里的欲望太多，终究要找个快捷粗暴的出口？元小夏翻来覆去睡不着，电梯间墙上的那个电话她还记得，这时她竟然有一点犹豫——犹豫要不要打。
因为时间太少，花钱是元小夏唯一的娱乐。但杭州粉碎了由各路生活方式博主联手营造的消费主义幻梦：小卖部里没有三文鱼刺身和法国芝士，只有哈哈镜鸭脖和卫龙辣条，买一赠一，多买多送；按摩店里也没有沙龙香氛，只有邻床中年大叔的体味和呻吟；理发店里没有伦敦学艺的Patrick和Frankie，只有东莞进修的小涛和小李，进门就问，姐？今儿整个洗剪吹呗？杭州开始把一切高级的东西都变得不高级，又或者说，杭州剥去了生活金光闪闪的Designer外套，指给你看里头的疤和疥疮。
失意的元小夏戳开朋友圈，一眼看见高中同学的晒娃照。照片上的娃笑得很甜，露出两颗小牙。如果留在小城，自己是不是会过得比现在好？
朦胧中她听见有人哭，睁眼一看，嚯！可不就是楼上那个丰乳肥臀大长腿一脸玻尿酸的“模特”吗！“模特”正对着电话哭诉，说男朋友的老婆带着闺蜜打上了门，这日子，真他妈没法儿过了！
早高峰狐臭的余味还在，她突然清醒。就在同一秒，有人降生，有人死去，有人因困顿揭竿而起，有人为红颜一掷千金，有人在傍晚得到所有，天亮又化为灰烬。那么在哪里有什么分别？城市同农村又有什么分别？只要人在，心在，住哪儿不是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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